“钢铁不能当金子用”—— 钢贸泡沫的破灭

前瞻经济学人

图示:钢贸生意一度红火

钢贸贷款的数千亿巨大泡沫,最初源于为中小企业放贷的政策春风。但当银行、钢贸商、担保公司、国企、仓库、商会纷纷加入这个游戏后,钢材成为一种金融品。在这场轰轰烈烈的钢贸贷款运动中,财富滚滚而来,冒险家们重复着一个循环:骗贷、放贷,直到丧钟终于敲响。

查封、查封、全部查封!

“上海法院网”开庭公告显示,2013年3月18日至4月17日,一个月间,上海将有209起银行起诉钢贸商的案件开庭,涉及23家银行,而在2012年银行追讨钢贸贷款的逼债高潮期——2012年10月15日至11月15日——类似起诉总共仅为27起。

2013年3月13日,上海气温骤降10℃,寒风裹着细雨,一直灌到脖子。

在上海宝山、虹口、杨浦交界处大柏树区域的一幢写字楼里,38岁的钢铁贸易商李天成(化名)独自坐着,员工已经遣散,屋里巨型实木办公桌和欧式沙发是昔日繁华的唯一见证。

“有什么抵押就全部拿去吧,已经坚持了两年,再也撑不下去了。”李天成的手机不时响起,银行每天都会打电话来以防他突然失踪。

此时,距离李天成欠银行的800万元贷款到期还有7天,他早已绝了找钱还钱的念想。2012年年底,为了年终奖不泡汤,中信银行一家支行的客户经理和行长甚至自掏腰包帮他还了几个月的利息。

这样的场景,在这片区域比比皆是。

这里是全球最大的钢贸企业聚集地,短短一公里,汇集了第一钢市、柏树钢市、逸仙钢市等数家大型钢材市场。在上海的两万多家钢贸企业中,来自福建周宁、宁德的钢贸商人是其中绝对的主力,他们大多集中在这里。

这里也是上海除了陆家嘴外银行网点最集中的区域。上海钢铁服务业行业协会会长周华瑞曾自豪地说:“几乎每个银行都会在商圈设分支行。”

从2009年开始,银行与钢贸商进入蜜月,他们一起将这片区域推上繁荣之巅。截至2012年9月5日,据上海银监局统计,上海地区钢贸贷款余额共计1975亿元,占全市中资银行贷款余额的4%。

然而,形势从2011年急转直下,彼时钢价大跌,钢材滞销,银行迫于风险紧急抽贷。从此开始,针对钢贸商的“逼债”风潮一波接着一波,到2012年12月20日,根据钢贸商会的不完全统计,还不出利息的企业已超过七成。

很快,真正的大限就将到来。2012年为了救活奄奄一息的企业,“在他们快要咽气的时候续上一片人参”,也为了冲全年的信贷额度(通常银行要赶在三季度之前放完全年贷款),2012年9月底,银行向钢贸企业开出了大量半年期的承兑汇票,而2013年3月20日则是付息大限。

大限前几天,2013年3月4日,银行业自发组织的“钢贸企业信贷工作组”召集上海几大钢材市场的大佬开了一次闭门会议。组长在会上感慨:工作组开了一百多次会,也没商量出一个方案来。

“估计九成以上钢贸企业还款困难。”李天成判断。而在记者走访的数十家银行,答复几乎一致,“情况一塌糊涂”。

“人死了,尸体也已经是冰凉的了。”一位兴业银行信贷经理这样描述。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查封这些钢贸老板名下可以查到的所有资产,“查封、查封,能查封的全部查封!”在上海,乃至在钢贸贷款集中的江苏地区,一处房产被几家银行同时申请查封的情况比比皆是。

而银行行长们更是被勒令“下岗”催债,浩浩荡荡的讨债大军一直追到800公里之外的福建周宁,只为盘查钢贸商在家乡隐匿的财产。

起诉钢贸商的银行,也突然之间挤满了上海的法院。根据“上海法院网”公布的开庭公告统计,2013年3月18日至4月17日,一个月间,上海共有209起银行起诉钢贸商的案件开庭,涉及23家银行,其中中国银行、工商银行、上海农商行、民生银行的开庭数均超过20起。而在2012年银行追讨钢贸贷款的逼债高潮期——2012年10月15日至11月15日——银行起诉钢贸商的案件仅为27起。

从“垃圾”到“宠儿”

鼎盛时期,一张福建周宁县的身份证价值50万。有这张身份证,就能有办法从银行贷出500万。

十年前,在银行信贷员的词典里,钢贸贷款含义等同“垃圾”。

“这也能申请贷款?”一位建行的客户经理回忆,2004年,当一位钢贸老板走进银行要求贷款时,他们感到不可思议。

没有固定资产,缺少抵押物,不属于生产型企业。因此,对于钢贸融资,银行素来避而远之。

在银行介入之前,钢贸商的生意并不好做——这是典型的资金密集型行业,订货时要先向上游钢厂支付保证金,提货时需要付全款;卖货给下游用钢企业,又要先垫资,过一段时间才能收款。在这个链条上,钢贸商的资金使用量大,周转时间长。

2005年左右第一个吃螃蟹的是民生银行,放贷给钢贸商,利率上浮20%。业内一片惊叹,要知道,当时的行规是中小企业按照基准利率放贷款,国字头的企业还要下浮10%。

“当时都怀疑客户会不会跳起来说银行疯了。”一位同行回忆着当时的迟疑与观望。可是,在饥渴的钢贸链条上,民生银行这桩上浮20%的生意却渐渐越做越大。很快,各家银行群起效仿,钢贸商的需求彻底打开了,顶峰时,利率上浮比例可达40%。

对于钢贸商来说,2009年是难忘的一年。金融海啸后“四万亿”刺激政策出台,银根一路放松。国务院发布了“金融30条”,数次强调放宽中小企业贷款。

这一年,钢贸老板们终于全面、充分地领略了银行的“服务热情”。李天成回忆,那时银行客户经理是倒过来求他帮忙完成贷款任务,最终的结果是李天成的贷款从原来的几千万飙升到两个亿:“他们每天都来公司,看着财务表,画以亿为单位的信贷蓝图。”

为了拼抢业绩,银行展开了“服务竞赛”:例如,原本五折的房产抵押率,逐步上升到最高峰1.5倍,也就是说一套价值100万的房子,可以贷出150万。而银行与钢贸商会的关系日益紧密,商会组织的活动,银行行长们悉数到场。福州的银行信贷员们,也飞到上海,争相给“老乡们”放贷,鼎盛时期,一张福建周宁县的身份证市价50万——在银行眼里,周宁就是福建钢贸商圈的代名词,有了这张身份证,就能有办法从银行贷出500万。

服务最贴心的是民生、华夏、光大等几家银行,他们的信贷员甚至自发联合组成贷款小分队,根据钢贸商的账面流水,最接近哪家银行的贷款条件,就做哪家的贷款。

在轰轰烈烈的全行业争抢钢贸贷款中,“金融创新”层出不穷。根据行业特点,供应链金融的模式应运而生——简而言之,是银行为钢贸商垫资,等到货款回收,再还给银行。当然,其间银行会控制风险,并获得利润。

于是,民生银行的“商贷通”,深发展的“厂商银”,建设银行的“速贷通”,还有“兴业通”等,大批符合钢贸行业特点的银行产品应运而生。

一夜之间,钢贸融资成为全行业宠儿。这跟“四万亿”有关,但并不仅仅只跟“四万亿”有关,也跟银行的激励机制有关。

首先钢贸商能为银行带来大量存款。如果采用联保方式,钢贸商首先要将贷款金额的20%作为保证金放在银行。开承兑汇票也要给银行30%到50%的保证金。钢铁贸易是大资金的行业,流水动辄上亿,保证金的数目也非小数目。在一些支行,光钢贸的保证金就能占到存款的60%。

中国银行业有句俗语:“存款立行。”在基层网点,前台客户经理绩效考核的大头永远是存款,指标各家不一,但差别不大。例如在民生银行,客户经理的日均存款不能低于5000万,如果不达标,那么这个月只有“裸体收入”——1450元。

虽然近来,银监会发文指出不单独考察存款,要考核利润,但利润的来源很大程度也是依靠存款。更何况,钢贸商也恰是不可多得的利润来源。

钢材贸易虽为资金密集型企业,但在规模上又属于中小企业,给钢贸商放贷,既量大,又可完成给中小企业贷款的指标压力,考核上占优势。

更让银行“惊艳”的是,银行为钢贸商开出的承兑汇票属于表外业务,不占银行资产负债表内的贷款指标。于是,上海一家股份制银行的内部数据显示,该行向钢贸企业发放贷款,表外业务余额是贷款余额的三倍。

这些业务为银行带来了丰厚的利润:钢贸商在银行贷款,利息上浮30%。一般情况下贷款2000万,要先把1000万作为存款放在银行,之后还要加收两个点的中间业务费。

因此,在一些大规模做钢贸的支行网点,银行因此获得几十亿的利润,而按照一些股份制银行的激励模式,相应支行行长的年收入在千万级并非神话。

据民生银行的内部员工透露:西南支行曾是民生银行钢贸贷款最集中的支行,前支行行长陆毅文更是业内响当当的人物,上海最大的三四家钢材市场都是其客户,收入超过千万。在这家支行,年薪超过百万的高级客户经理多达十人(而其他支行往往最多一两个),能搞定钢贸贷款的实习生,收入能供他们开上宝马车。

2012年,陆毅文因为个人作风问题被民生银行劝退,也上了上海银监局的黑名单。

按照上海市银监局的统计,上海地区的钢贸贷款余额约为1975亿元。上海每年的钢材交易量约为一亿吨,按照钢材价格4000元/吨计算,买卖钢材一半的资金来自银行。若以15%的平均融资成本计算,那么银行每年可从中获取的回报近300亿元。

对于基层行行长来说,银行每年有20%-30%的业务增长压力,2007年以后银行分支网点越开越多,竞争日益激烈,钢贸企业成了他们拼业务最重要的客户。

钱生钱的好办法

钢贸老板把钢贸当成融资平台,去投资其他产业。正值地方政府着力进行钢铁物流行业的招商引资,仅无锡一市就上马了四十多家钢材市场。市场盖起来了,更多的福建年轻人就从老家出来,成为新的钢贸商人。

“要不是银行主动找上门来教我们,我们这些小学都没毕业的人怎么可能想到去银行贷款?”这是2013年3月,在一场钢贸纠纷庭审现场,一个钢贸商对彼时情境愤愤不平的回忆。

对他们来说,在那时,以往多年渴求而不得的钱,就像天上掉下来一样从银行滚滚而来。不难想象,钢贸商如何以同样高昂的热情,投身这场财富竞赛。

当钱来得太容易,钢材渐渐变成了一种金融品,成为套取资金的工具。

李天成告诉记者,在每个钢材市场背后都会有一家担保公司,担保公司承担了融资的一条龙服务。家乡过来的年轻人,即使什么都不懂,用三万元买一个注册资金在500万以上的公司抬头,马上就可以去申请贷款了,担保公司会按照银行要求帮忙做好一切资料。

浦发银行客户经理鲁宾回忆,钢贸企业送来的贷款材料都按顺序排好了,走账也非常漂亮。

这样的入门企业,一般能从银行贷到300万,其中100万要压在担保公司——对担保公司的这些“抽头”,没人有怨言。

贷到的钱,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先要买一辆宝马七系级别的豪车装点门面——在2009年至2011年,在大柏树第一钢市地下车库,劳斯莱斯、宾利、玛莎拉蒂总裁、法拉利之类的豪车比比皆是。

这些银行贷款,有人会用来整栋整栋地买楼,去山西、内蒙古买矿,以年利率72%的高利贷借给房地产商,更高端的则玩起了PE。

2009年,李天成从一家银行贷款3000万,三年下来,利率和费用达到1200万。他说,“我们没计较过利息。”几年里,李在上海买了近三十套房子——银行也鼓励他先借1000万买一套房子,用房子抵押从银行贷款,这样之前借的1000万能还上,自己还留了一套房子。

李天成还去安徽买了块地,建物流基地,开钢材市场。

这是个能让钱生钱的好办法:2009年,上海、江苏等地着力推动钢铁物流行业的招商引资,仅无锡一市就上马了四十多家钢材市场,苏州也在3年内发展了近40家钢材市场。在无锡,50亩规模的钢材市场,就能拿到银行20亿元的授信。

“虽然商会经常提醒不要盲目开市场,但当时根本没人听。”李天成说。就在那时,他还借给了老乡3600万,给后者去无锡开钢材市场。

钢材市场盖起来了,要招更多的钢贸商入驻,于是更多二十岁出头的福建籍年轻人从老家涌到上海、江苏等地,摇身变成“第三代的钢贸商”。

宁波银行的一位分行行长告诉记者:“钢贸老板把钢贸当成融资平台,去投资其他产业,银行的人也十分清楚。只是没有风险暴露出来,双方都相安无事。”

2011年上海周宁商会的年会,规模极为盛大,能容纳两千人的国际会议中心挤得满满的。可惜,到了2012年,年会取消了,因为丧钟已经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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