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多斯煤炭变局:当年煤是印钞机 如今煤是辛酸泪

前瞻经济学人

鄂尔多斯煤炭经济受挫

前几年煤炭市场火爆,不但催生了巨额的财富效应,还带动了当地房地产市场的火爆和各项服务业的发展。如今,随着煤炭业的衰败,这些依附在煤炭经济基础之上的诸多产业,也纷纷进入了冬季。

中国富煤、贫油,煤炭一直在我国能源结构中扮演着关键先生的角色。因此,从煤炭市场的冷暖,就能基本上感知中国实体经济的冷暖,这与“克强指数”中耗电量作为评估中国G D P增长量三大指标之一异曲同工。自2002年煤炭价格开始缓慢抬头,到04、05年的爬坡,再到09、10年的大涨,并2011年底煤价创下历史高新,这十年被视为“煤炭黄金十年”。也正是这十年期间,特别是2005年之后,煤炭价格的一路大涨,让“煤老板”成为有钱人的标签,内蒙古的鄂尔多斯、陕西的神木县这两个新世纪以来靠煤发家的城市,成为富产煤老板的知名煤都。以陕西神木县为例,该县人口不足50万,但到2011年煤价最疯狂的时候,该县资产过亿的富翁超过2000人。然而,疯狂之后就是落寞。从2012年以来,煤价一路下跌,宣告煤炭黄金十年的结束。经济下行成为煤炭价格拐头向下的主要推手。如今的煤炭价格,已经跌到了生产成本价附近,大批中小煤炭企业要么减产,要么关门,黑金失色,煤老板的光环不再。受煤炭价格大幅下跌冲击,鄂尔多斯、神木等地的经济快速下滑,经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相当大程度的影响。记者深入煤都———内蒙古鄂尔多斯,采访当地的中小煤炭企业主、经销商、生产工人、当地政府相关部门,甚至包括与煤炭业一起沉浮的出租车司机、饭店旅馆老板,房地产中介人员,从他们的视角,见证煤炭业黄金十年终结后,一个以煤起家,靠煤发达,最终又因煤而受到冲击的城市的命运。

从包工头到煤老板

7月下旬的鄂尔多斯,天空一片湛蓝,20几度的温度,让人丝毫感受不到三伏天炎热之苦。但鄂尔多斯纳林陶亥镇一位小煤老板张发林和他的几个朋友坐在记者面前,却是一脸愁容。短短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张发林抽了一整包烟,他的朋友们也是一直在抽烟,使得小餐厅的包间内烟雾缭绕。“以前笑得有多欢,如今哭得有多难看。就拿我抽的烟来说,以前都是抽鄂尔多斯(注:150元左右一包),现在只能抽软中华(注:60元左右)了,烟太差也拿不出手。”

“你问我现在行情怎么样,你看看面前的这条公路就知道了。前几年行情好的时候,这条路上跑的全是运煤车,天天堵。现在你看看路上有几辆运煤车?”张发林指着小餐馆外空空荡荡的公路,“你是从广州过来的,广东经济好不好,看看广深高速公路就知道了。高速公路上如果跑的都是运集装箱的大拖车,又经常堵车,那肯定错不了;如果路上没什么货车,那就有问题。”

与当地很多小煤老板一样,老家在河南的张发林,也是半道转行做煤老板的。从2000年到2005年,张发林一直在鄂尔多斯的工地上做包工头,挂靠在一家国有建筑公司下面,做装修。生意一直还不错,每年能揽到一二百万的工程,自己拿到手的也有20~30万。

“从2004年起,鄂尔多斯谈论煤炭的人就开始多了起来,这个人赚钱了啊,那个人买了别墅啊。买房子的人,很多都是做煤炭生意的,我天天做装修,自然听得多。慢慢的,也就开始琢磨,是否有机会也转行做煤炭生意?”有了这个想法,张发林开始留了心眼。2005年夏天的一天,张发林装修的一家别墅的房东,无意间透露要将手头的一座小煤矿转手。张发林抓住这个机会,到处凑了300多万资金,在当年底与多个合伙人一起,接手了这家小煤矿,成为这家煤矿的小股东。

也是运气好,煤炭行情此后一路慢涨。“2006年就将借的钱都还清了,还赚了100多万,可比做装修强多了。”张发林回忆起往事,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此后几年,煤炭价格加速上涨,张发林的煤矿分红越来越多。“在2012年之前,煤炭价格都是在涨。那段时间,煤炭就是印钞机啊!鄂尔多斯多少人发达了,路虎、悍马、加长林肯,什么车贵买什么车,买房子都是一栋一栋地买。相比那些人,我这个完全是小打小闹,在我那个煤矿,我也是最小的股东。”

小打小闹的张发林,用赚来的钱继续投资入股煤矿,短短几年时间就加入了千万富豪俱乐部,有了别墅,开上了奔驰。

险被高利贷套牢

2010年、2011年,鄂尔多斯当地的煤炭业进入炽热状态,大批外地人拿着几亿、几十亿的资金跑到鄂尔多斯买矿,倒矿比开矿更赚钱,当地的煤老板也开足了马力增加投资。煤场外排了长长的车队等着装煤,好像煤就是黄金一样。基本上都是现款现货,那段时间是鄂尔多斯煤炭业最好的日子。煤老板赚钱赚得手发软,就将很多资金拿去做房地产,鄂尔多斯房地产市场就像坐上了火箭。

“当时,鄂尔多斯的民间借贷是国内最疯狂的,大笔的民间资金通过地下渠道流入煤炭市场和房地产市场。当时我的几个朋友,都借了几千万的高利贷继续入股煤矿,我底子薄,不敢借太多钱,只借了不到1000万,还被朋友们笑话,说我胆小。”张发林叹了口气,“谁会想到,进入去年以来,煤价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往下掉。现在已经跌到生产成本价了,小煤矿要么选择关门,要么生产一吨亏一吨,哪里还有分红?”

没有了分红,高利贷的利息和本金还要还,加上2011年秋鄂尔多斯民间借贷崩盘,一环一环都在催债,一时间,一向多金的煤老板们,开始为找钱发愁。张发林的一个朋友,借了4000万高利贷,每个月利息就要100多万,对方还在逼他还本金。账面上哪有那么多现金?就想到卖房,但房价也跟着大跌,还卖不出去。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不到一年时间,头发急白了一半。张发林暗自庆幸当初自己的谨慎,“幸亏借的高利贷不多,一年左右的时间就还清了。现在我除了房子,车子和煤矿的股份,基本上没剩什么流动资金。”

说到7月中旬陕西神木县(离鄂尔多斯不太远)发生的民间借贷危机,张发林和他的几个朋友都表示,神木现在的情况比鄂尔多斯去年的情况更惨。“那边前两年炒矿炒得更凶,加上对小煤矿的整顿没有鄂尔多斯强,很多民间资金都流向了小煤矿。如今煤炭行情不好,资金紧绷,大批借高利贷炒矿的煤老板都欠一屁股债,破产、跑路的大有人在。”

唯一的路子就是熬下去

张发林开车带着记者来到他入股的煤矿,只见堆煤场里满满当当的都是煤,不见有来拉煤的货车。“20多万吨煤堆在这,根本就没有什么买主,各地煤都积压着呢。这雨淋风刮的,堆在这每天都在贬值。现在煤矿已经停产几个月了,不敢生产。生产出来也没地方放啊。”张发林说看着这些煤就闹心,“几个大股东都在外边跑销路呢,也没有太大进展。鄂尔多斯政府确实在帮煤炭企业找销路,但政府主要是帮大型煤矿找路子,小煤矿根本就顾不上来。”

陪张发林一起与记者聊天的人当中,有一个刘先生是煤炭贸易商,此前主要和张发林他们的矿合作。“现在一个月只能出几千吨货,除去开支,根本就没钱赚,要不是怕业务线断了,早就不想做了。”刘先生告诉记者,“两三年前,一个月能发3、4万吨煤呢。”

说到今后的打算,张发林和他的朋友们都十分失落。“现在一没有流动资金,且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门路。我们做了多年的煤,也只熟悉这个行当。现在哪个行业好做?做房地产?鄂尔多斯死在房地产上的人多了去了;开餐馆酒店?现在鄂尔多斯的餐馆和酒店也是惨得一塌糊涂。我们唯一的路子,就是熬下去,熬到市场好转的那一天。”张发林的另一位参股煤矿的朋友对记者说道。

张发林告诉记者,在鄂尔多斯,很多中小煤矿都想转让,但市场根本就没有接盘者。政府虽然一直在推动大煤矿兼并小煤矿,但那些大煤矿根本不愿接盘,对他们来说,这些小煤矿根本就是包袱。

坎坷的煤化工转型路

短短一年多时间,煤炭市场就从鲜花锦簇,变成荆棘满地。

如果将煤炭当燃料卖,相当于卖面粉;如果在坑口发电向外输送,相当于卖馒头;如果将煤进行深加工变成煤化工,那就相当于卖糕点。做煤炭的人都懂这个道理。但在卖煤就能挣大钱的时候,很少有煤炭企业会花心思去想着如何去发电,如何去做煤化工;只有当市场形势变坏的时候,形势就迫使煤炭企业加速转型升级,向更高利润环节拓展。不过,大型煤炭企业和政府相关主管部门都对煤炭行业的周期性有着相当的认知,煤炭业转型升级也是他们多年以来就在考虑和推动的事情,如今煤炭市场跌入冰谷,行业转型升级就显得更为迫切。

记者致电鄂尔多斯市煤炭局,希望就当前鄂尔多斯市煤炭业转型升级问题采访相关负责人。不过,鄂尔多斯市煤炭局的一位工作人员婉转告诉记者,现在整个市场不景气,领导都在各地忙着找销路,不愿接受媒体采访。“要看转型样本,你到大路工业园的煤化工基地去看看吧。”

记者依着这一指点,来到准格尔旗东北部的大路工业园内的大路煤化工基地探营。

中小煤企望“转型”兴叹

在送记者去大路工业园的路上,张发林告诉记者,现在跑煤矿的货车确实大幅减少了,但跑煤化工基地的车却越来越多了。“做煤化工的,要么是国有大型煤矿,要么是民营龙头企业,中小煤企根本就没有实力去做煤化工。”到了大路工业园的煤化工基地,记者发现,往来这里的货车和小轿车数量确实比煤矿那边多了很多,接送客人的的士也随处可见。不少项目都在紧张地施工之中,与煤矿区萧条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大路工业园是内蒙古自治区着力打造的新型能源化工区,重点发展煤化工及煤-电-铝及下游产品深加工等相关产业,其中的煤化工基地更是鄂尔多斯煤炭业转型升级的希望所在。大路工业园区管委会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早在2004年,准格尔旗就决定开发建设大路煤化工基地,即使是在煤炭行情火爆的2009、2010年,国家因为担心煤化工技术不成熟,一度紧急叫停多个重大煤化工项目。但大路煤化工基地依然在坚持推动煤化工的发展。“如今,大路工业园区共入驻企业18家,引进重点工业项目37个。引进项目总投资超过1800亿元,目前已完成投资300多亿元。”该工作人员表示。

首先入驻大路煤化工基地的,是当地大型民营煤矿伊泰集团的一期年产16万吨间接液化煤制油示范项目。伊泰公司早在2002年开始开发间接液化煤制油。2009年3月,国内第一桶间接液化煤制油在伊泰诞生。2011、2012年,该项目生产油制品超过15万吨,取得了一定的经济效益。但是,今年3月份国家发改委发放的10个新型煤化工项目路条,其中唯一一个获得路条的煤制油项目却花落国企潞安集团,伊泰申报的二期200万吨项目未能获得通行证。自此,国家已经批复的间接煤制油项目,分别归属神华集团400万吨项目和潞安集团年产150万吨的项目,这让伊泰集团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我们发展煤化油的决心很大,但没有获得路条,集团领导也在积极争取。目前这个问题比较敏感,不方便出面接受采访。”伊泰集团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

相对于煤制油,甲醇深加工项目在大路煤化工基地的发展就要顺利得多。记者从当地另一家民营企业久泰能源内蒙古有限公司了解到,该公司一期年产100万吨甲醇项目在2010年就已经投产,去年该项目为公司贡献了近3亿的利润。如今,公司二期年产180万吨的甲醇深加工项目正在紧张施工之中,预计2014年竣工投产,每年可实现销售收入76亿元、利税20亿元。

煤化工遭遇“水瓶颈”

根据2013年初鄂尔多斯市政府提出的转型新思路,其核心计划是通过进一步提升煤炭产业现代化发展水平,重点打造煤转电、煤化工、煤电铝三条产业链。其中,在煤化工方面,预计到2017年,鄂尔多斯市新型煤化工总产能将超过2000万吨。

然而,发展煤化工需要大量用水,在缺水的西北腹地,这些水从何而来,就成为让各方面都头疼的问题。相关资料显示,平均每生产一吨煤化工产品,需要耗费的水大概刨6~88吨,如果鄂尔多斯新型煤化工总产能超过2000万吨,每年需要1亿吨的水来配套。鄂尔多斯当地的地表水显然无法满足这一需求,这就需要大量抽取地下水。

煤化工企业大量抽取地下水,已经引发了与人争水的尴尬局面。这两年,鄂尔多斯的草原生态不断恶化,一些草场被戈壁吞噬,一些民用水井打不出水,生活受到一定影响,特别是农村地区,影响更大。当地人怀疑,这主要是因为神华集团的煤制油项目大量抽取地下水,导致地下水水位下降。以至于今年五月,鄂尔多斯十多名人大代表就发布呼吁书,希望市政府协调国家有关部委和神华集团,停止抽取地下水。

“当时这个事情在鄂尔多斯闹得还挺大的,听说市人大早已将呼吁书转给了上面,但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听到有什么说法。很可能最后又不了了之了。”在鄂尔多斯开了6年出租车的张先生在和记者聊天时说道,“很多市民都说,如果不解决好水的问题,发展煤化工对鄂尔多斯来说,祸福难料。”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前几年煤炭市场火爆,不但催生了巨额的财富效应,还带动了当地房地产市场的火爆和各项服务业的发展。如今,随着煤炭业的衰败,这些依附在煤炭经济基础之上的诸多产业,也纷纷进入了冬季。

记者从大路工业园采访回来,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师傅张先生在鄂尔多斯开了6年出租。得知记者是来采访的,话匣子就此打开。据张先生介绍,6年前,他在包头开出租,后来听朋友们说鄂尔多斯开出租挣钱多,就从包头转到鄂尔多斯。刚开始的时候,一天开十个小时的的士,每天都有800~1000块钱的收入。刨去各项成本,一个月怎么也要赚10000元左右。生意好的时候,还能挣得更多。“去年中以来,的士生意越来越差,每天营业额只有500元~600左右,一个月最终自己到手的只有3000多元。这样的收入水平,在鄂尔多斯仅够两口子的吃住,根本就存不下钱。开出租车的,转行很难,换城市也很难。你换个城市,不说别的,光熟悉路线都需要3~5个月。”

受冲击的还有餐饮业。前几年煤炭市场红火的时候,煤老板们一顿饭消费个上万那是常事。“两条烟,五六瓶好酒,就要6000~7000了。大家都争着买单,不然觉得没有面子。那时候,只要听说什么地方又开了家高档饭店,肯定都会去尝尝。加上各种生日宴、满月宴。高档饭店基本上都被煤老板和房老板给包了。很多人看饭店生意好,都争着开。结果,现在很多饭店都门可罗雀了,一年多时间,差不多三分之一的高端饭店都关门了。”张发林告诉记者。

由于拥有大量煤矿工人这个消费群体,前几年中低端饭店也同样生意火爆。来自四川巴中的李海,2010年初经同乡介绍来鄂尔多斯市纳林陶亥镇开了自己的火锅店。“我的一些老乡在这里挖煤,当时每个月都有7000~8000的收入,他们鼓动我来这里开火锅店。火锅店当年就挣了些钱。”看着生意好,2011年中,李海就到其他地方又开了家火锅店。本想着这两个火锅店能让自己的后半辈子无忧。但去年以来,由于很多煤矿关门,矿工纷纷离开,火锅店的生意越来越差。“以前一天营业额能做到三千多,现在一天只能做到五百块左右,还不够给大厨和服务员开工资。现在想把饭馆转出去,但没有人接盘啊。”

受冲击最大的,还是房地产市场。张晓燕是本地人,在鄂尔多斯当地一家房屋中介做了四年的销售顾问,见证了当地房地产市场的兴衰。“由于房屋空置率奇高,很多人都把鄂尔多斯称为鬼城。我们这些房地产中介,一个月都不会见到几个客人。大部分中介顾问都离开鄂尔多斯,跑到其他城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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