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青少年消费文化环境之比较:以《喜羊羊与灰太狼》和《托马斯小火车》的主题分析为例

中国青年研究

作者|张敦福  来源|中国青年研究(ID:china-youth-study)

摘要:文章以《托马斯小火车》与《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三组主题、六个故事进行对比分析,结果显示,《托马斯小火车》更多讲述了对困难中的同伴援手相救,多多岛各成员之间团结友爱形成紧密的共同体的故事,而《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内容既包括了狼和羊天敌之间的对抗,也暗含了两个群体内部的冲突与矛盾。就上述案例比较而言,英语为母语的国家与中文为母语的国家的儿童们,在动画片、卡通片、儿童影视片的内容编写、主题引导、价值观传达、行为塑造、品格培养等方面,存在着明显差异,即儿童的文化消费面对着不同的消费文化环境。这一消费文化环境的不同在某种程度上会带来异样的社会后果,亟须认真对待和矫治。

关键词:喜羊羊与灰太狼;托马斯小火车;主题分析;比较研究;消费文化环境

一、引言:为什么对比这两部儿童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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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影视片作为商品,儿童作为消费者,儿童社会生活、娱乐、教育的消费文化,无论在发达国家还是在中国学术界都是一个重要、新奇而远未得到深度开发的领域。库克曾指出,儿童、父职和母职,在消费者社会和消费文化理论视野中基本上是看不见的、不在场的,尽管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存在和出现具有核心的意义[1]。可能与这一被忽视、被边缘化相关,儿童消费文化的研究显然是一个既有挑战性又充满魅力与激情的独特领域。在资深研究者看来,儿童电影是“一种引起观众、从业者和权威机构强烈反响的充满激情的媒介”[2]。儿童影视片的这一特征,儿童消费文化以及父职母职的消费文化,既是先行开拓者披荆斩棘的前进动力,也是后起研究者进一步拓宽加深的重要议题。当儿童被描述为消费者并被当作消费者对待时,父母和祖父母通常充满焦虑地关心他们观看的片子里是否有暴力、色情之类的镜头。回顾鲁迅当年提出“我们怎样做父亲”以及“救救孩子”的问题,在消费全球化、文化多样性、全球社会一体化的大背景下,似应提出新的问题:剧作者、影视片制作人,或推而广之文化产品的生产者、传播者—他们更多是布迪厄意义上的“文化中介者(cultural intermediaries)”,即从事文化生产和营造文化消费者的品味和取向之类经济活动的品味制造者和商人[3]—应当如何提供有助于下一代健康成长、共创和谐生活环境的精神食粮?祖国的花朵在成为明天的希望和未来的社会栋梁之前,公众该如何甄别儿童故事、图片、影视作品的意义和价值?电影、视频材料制作人或者是影视产业,应怎么给我们年幼的受众提供影像类商品和服务?

之所以想到拿这两个片子做比较,是因为两部片子的诸多相似之处既构成了比较分析的基础,也表明了它们的代表性和重要性。《喜羊羊与灰太狼》是大陆已经流行多年的儿童片,源自英国的儿童片《托马斯和他的朋友们》(又译作《托马斯小火车》或《汤玛斯小火车》,最初名字叫Thomas&Friends,后来叫Thomas the Tank Engine)则在英语世界长盛不衰、且业已进入非英语国家。这两个系列片都有衍生商品。比如说《托马斯小火车》会有很多儿童日用品、文具和玩具,《喜羊羊与灰太狼》也有书包、拖鞋、衣服等很多商品,但是我们知道后者制作得比较粗糙。更为重要的是,这两部儿童片受众很多、均有着广泛而深远的社会影响,在代表性和典型性方面很有说服力,选择这两部片子做分析比较具有重要的社会文化意义。

《喜羊羊与灰太狼》在中国流行后,以该片为题名和关键词的文章铺天盖地。但认真、严谨、有深度的社会科学研究成果鲜见。一些学者把《喜羊羊与灰太狼》解读为民族国家保护自身国民或文化传统免受外来侵害,这种宏大政治文化的解读甚至提升到大国之间敌对关系的高度。按照这类诠释路径,中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扮演着民族文化守护者的角色,而中国政府则坚信,国家安全是个人安全的总称和代名词;这部流行的中国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传递了这样一个隐喻,中国政府将自己视为“农民山羊”的保护者,免受“大灰狼”的暴力侵害[4]。在该影视片与其他国家儿童影视片的比较研究中,有学者认为:EVA系列所呈现的价值观念和思考方式,使这个国家的民族特征、国民性格和意识形态得到了极有效的传达。EVA尽管风靡东亚甚至欧美,但本质上还是一部具有日本文化特质,针对特定社会背景和人群的动漫作品;而这也恰恰凸显了日本岛国心理和“耻感文化”的国家特征[5]。与上述民族国家政治文化的宏大叙事相关,该学者一方面看到日本动漫产业在商品外表的包裹下,日本国家的主流价值体系和意识形态几乎毫无阻碍地进入他国受众视野......构建有着正面意义的日本国家形象;另一方面却指出,就中国动漫产业本身来看,产业愿景和国家意志表达还没列入从业者的思考范围[6]。如果这一判断符合事实,按照这种逻辑,所谓中国政府保护“农民山羊”免受“大灰狼”暴力侵害的隐喻,也难以立足。也就是说,这一议题之下存在彼此矛盾冲突但可能发人深思的观点和看法。

与民族国家或国际政治的宏大叙事不同,本研究更多地把儿童电影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来探索和分析,并试图有所超越和延展。正如法国著名电影理论家克里斯丁·麦兹所说:“人们通常称作电影的东西在我看来实际上是一种范围广阔而繁复的社会文化现象”[7]。就《喜羊羊与灰太狼》和《托马斯小火车》两个儿童影视作品的比较而言,本文试图回答这样一些更具体而微的问题:故事情节和主要事件、主要人物的言语和行动,呈现出个人、群体与社会之间怎样的关系?它们反映、透露、传达或折射出作品、制作者、媒体等文化中介者什么样的初衷和考量?此外,本文试图把这一分析理路延展到文化消费及其文化环境议题上,并关注如下问题:这类影视作品作为文化消费品进入儿童的日常生活甚至学校生活中,是否有益于儿童的健康成长?这类文化商品的存在和普及程度,折射出怎样的消费文化环境?儿童文化消费品的生产、制作、发行、销售与传播,在公益与营利、娱乐与教育意义之间,该寻求怎样的平衡或取舍?

二、主题分析方法及其在三个场景下的比较与应用

主题分析方法是一种与扎根理论相关,但与扎根理论不同的研究方法。主题分析(thematic analysis,TA)作为一种资料分析策略,是质性研究中常用的方法。这种分析方法和研究策略是基于某个优先考虑的主旨(由研究者的研究问题及其相关文献决定)对质性资料进行编码的研究方法,它包括对这些主旨的不断提炼和修饰;在数据处理和分析过程中,由于综合采用了演绎编码和归纳编码,最后形成的主题样板可能有别于最初的设计[8][9]。研究者在熟悉资料和编码的过程中,在做备忘录(主题未必在资料中以重复的形式呈现出来,但研究者可以经由编码、解读而生发出某些想法)的过程中,通过各类资料来源的对比,事先存在的主题可以被去除或修改,新的主题从而可以得到呈现[10]。因而,如同本文将做的,研究者需要对所要分析的文献反复阅读,对目标文献的目录、引导性章节和篇章具体内容做笔记,有时需要重述其中部分内容以备核查。

主题分析的过程并不复杂。通常,不必提供如何将数据简化为可行主题和得出新结论的必要细节也能获致高质量的质性研究成果[11]。但在应用主题分析方法的过程中,需要特别注意以下几个关键环节:

1.检测主题的质量

研究者应该甄别和追问:这是主题(可能只是代码)吗,如果是主题,那么该主题的质量怎么样(它告诉我有关数据和研究问题的有用信息吗),这个主题的界限是什么(包括和排除了什么),是否有足够的(有意义的)数据来支持该主题(即主题是单薄还是厚重),数据是否太散且宽泛(主题缺乏连贯性)[12]。基于这一考量,本文选取了相对集中、厚重、界限比较清晰的三个主题:新成员的加入与个体、群体与社会关系的形成与演变;旅行之中见真性情;怎样救助重要的同伴。

2.主题分析方法被称为一种描述性方法,可以灵活地简化数据,与其他数据分析方法相吻合[13]

因而,基于对先前研究或理论的仔细回顾,可以在编码开始之前(先验)制定编码[14]。策略编码操作要求研究人员询问数据的具体而妥洽的问题:文本中发生了什么;谁是演员,他们的角色是什么;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事件之前,事件进行中,对事件的反应等);发生在哪里;发生这种情况的显见和隐藏的原因是什么;是怎么发生的(过程或策略)[15]。本文的主体部分,更多地呈现《喜羊羊与灰太狼》和《托马斯小火车》的故事情节、人物事件、角色及过程—有时是化繁为简—而不是也不必进行复杂的理论演绎与论述。

3.在主题分析方法中,“资料不能为自己说话”[16]

笔者不是陈述故事情节就万事大吉,而是基于描述和编码做自己的解读。解读过程中尝试遵循以下指导性原则:除了编译、分解和重新组织资料外,研究者的解读应当是完整的,读者应该能够看到解读的开始、中间和结尾;这些解读应该是公正的,即如果给定相同的数据,其他研究人员也应解读出相同的结果;解读也应准确并能代表原始数据;数据方法和后续解读应可信,并得到同行的尊重[17]。笔者相信,高质量的解读将深化我们对这一主题的理解和认识。笔者也申明并期待,其他研究者基于同一数据或类似资料的分析解读,对本题的比较分析过程和结论提出质疑和批判,得出有价值的不同结论。

三、《狼来了》与《托马斯来了》:新成员的加入与个体、群体、社会关系的形成与演变

《狼来了》是《喜羊羊与灰太狼》系列的第一部作品,其开篇两集即《狼来了》(上、下),讲述的是业已兴旺繁盛的羊族群受到狼的威胁,并可能成为狼的口中餐。

根据《狼来了》的自述:

羊历3131年,青青草原上,羊羊族群已经十分兴旺发达。在羊羊一族里面已经有小镇、学校、超市、美容院,所有羊羊族群的羊都幸福快乐地生活。可是,在对岸的森林里,灰太狼带着他的妻子红太狼却对着一群群的肥羊咽着口水,红太狼看到了羊群,知道丈夫带她离开狼群是对的,问题是灰太狼什么时候到对岸去把肥羊抓回来,让她一尝羊羊大餐。当灰太狼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石桥的栏栅前,羊羊族群的喜羊羊、美羊羊、沸羊羊和懒羊羊等一班年轻的羊羊才真正地从现实当中看到书上记载的狼的丑陋样子。

为了对抗灰太狼,慢羊羊决定重新启用实验室,众羊羊纷纷回忆起当年慢羊羊的发明把实验室弄得一团糟。灰太狼先是用锤子和镙丝刀把大铁门凿开,结果被喜羊羊预先换好的炸弹锁炸了回去;再用电锯锯开铁门,又被喜羊羊用电电走;结果还被淋得浑身蜜糖,引来成群的蜜蜂叮咬......

这样的自述虽然表现出了故事的主题—狼堡中的狼千方百计想吃羊村中的羊,但多半为了吸引读者和观众,剧本自述忽略了许多更具有分析价值的内容和事件过程,还需详细分解、组织材料并解读,才能把更具价值的信息完整展现出来。除了上文《狼来了》的自述文字,笔者进一步解读得到以下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件:

其一,灰太狼根据读到的《捉羊一百法》捕羊。按照这种叙事,狼捕食羊,既非动物天性,也无须练习,只需按照“捕羊指南”之类的小册子即可习得生存技能,换言之:技能和真知来自书本而非亲身实践。故事呈现给儿童读者或观众的似乎是,无须冒险、无须探索—当然不会有什么狩猎的乐趣,就能习得生存发展的一技之长。

其二,灰太狼假扮成大婶(羊村村长的亲戚)试图进入羊村。这样的故事情节,编剧自可以宣称或辩解是凸显和暴露狼的诡计多端,为了吃食羊肉而施展伎俩。但儿童读者或听众,可能在耳濡目染中接受业已传达出来的信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欺骗和造假;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可以不择手段。

其三,美羊羊把鞭炮状炸药塞入灰太狼嘴里把它炸飞,飞落入红太狼准备煮羊的、加热中的滚烫汤锅里。这类情节在该作品反复出现。剧本编写者和影视制作者、发布者的前提是,类似炸药炸嘴巴、活的动物落入滚汤等残暴、恐怖的情景,是可以呈现给儿童受众的。

其四,灰太狼被蜜蜂叮咬忍痛赶回家门口,红太狼竟看不出,把它关在门外继续被蜜蜂叮咬。且不说故事编造得如此不合逻辑—夫妻之间难道不能通过声音辨别身份?更重要的是,此情节还传达出这样的价值观:努力了必须成功,无功而返必受惩罚;亲人即便如夫妻,一方落难,对方可以漠不关心、见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

作为“托马斯和朋友电影经典故事”的开篇之作,《托马斯成长记》记述了托马斯小火车历险记开场时发生的事情。该篇英文原题为“TheAdventureBegins”(开启探险之旅),为了与前文《狼来了》相映成趣,可以意译为《托马斯来了!》

根据自述内容,托马斯小火车出场景象如下[18]:

多多岛迎来了一位新朋友,他就是胖总管从布莱顿买来的新型蒸汽小火车托马斯。初到多多岛,托马斯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可是,多多岛上的工作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轻松,急于表现自己的托马斯屡次闯祸......最终,托马斯适应了多多岛的工作了吗?他能成为有用的1号小火车吗?

同样地,这一过于简要的文字,除了“好奇”“表现自己”“有用”外,更翔实的事件仍需通过文本细读和视频重审获知。经过细察和重新编辑,按照时间顺序,这些事件及其反映的次主题主要为:

托马斯新到多多岛,詹姆士、爱德华等都很好奇。高登自负地认为胖总管犯了错误—不该派托马斯来多多岛、托马斯无法胜任新工作。这段情节的次主题是,托马斯新到多多岛,其他小火车对他充满好奇,有时友好地调侃他。

托马斯顺利完成了第一次任务,一大早得意扬扬地从高登面前骄傲地鸣笛而过,惊醒了睡梦中的高登。高登说:“我可不能落后,要做勤劳有用的小火车。”后来因不原谅被吵醒,未等到脱钩时,高登拉着托马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风驰电掣,搞得托马斯心急如焚、气喘吁吁。这一情节,除了表明小伙伴们调皮捣蛋的天性外,还表明它们争做勤劳有用的小火车。

性情和善的亨利有些怕雨水。一个阴雨天,亨利慌张躲进一条隧道,却出不来了。大家解救他出来。这时他们发现,原来多多岛上的每个小火车都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托马斯很高兴认识他,并带他在雨天克服了忧虑,兴奋地享受雨水的丝丝清凉。这里,托马斯帮助亨利克服弱点是其中的关键。除了对新相识的小伙伴表示友好以及尊重他人的个性外,这个情节主要表现帮助小伙伴克服自身弱点、共同走出困境。

托马斯在那普福特火车站急切地替亨特完成胖总管安排的客运任务,由于缺乏耐心,没等车厢挂好就跑了,到一个道岔前才发现,于是马上折回去运送正向胖总管抱怨的乘客们。作为受众的儿童,大多数会从这个故事中体味到耐心对工作的重要性。

詹姆士的调皮的车厢在和他开玩笑,恶作剧似的猛推他,搞得刹车块都着火了,结果詹姆士连同车厢一起脱轨。托马斯和其他小火车一起投入紧急的救援工作,终于把詹姆士安全地吊回轨道。在机车修理厂,詹姆士换上了耀眼帅气的红色新外衣。如同多次发生的那样,这样的故事情节显然向受众传达,对处于困境中的小伙伴要积极援助。

总而言之,《托马斯来了!》这一开篇故事传达的主题是:新到者如何跟大家友好相处、互相帮助并尽职尽责地工作。这与《狼来了》中的消灭对方大快朵颐、彼此冷漠、惩罚、逐利,互动关系的内容和本质、人生境界与理想、隐含和显见的价值诉求等等迥然不同。

四、《星月之旅》与《停下,小火车,停下》:旅行之中见真性情

根据《星月之旅》(《喜羊羊与灰太狼》系列第99集)自述:

月圆节快到了,羊羊们坐在河边一起讨论如何庆祝。喜羊羊提议大家到月亮上过中秋节又有意义又创新。大家各自做准备去。但是对话,被灰太狼用声呐捕捉器捕捉到了,准备好好施展一下身手。但是他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所以灰太狼今年的中秋节过得很‘开心’呢!

这样的自述并未提供多少有价值的信息。笔者通过细察其情节,解读得到的事件及相关主题如下:其一,羊村要庆祝羊历月圆节,决定乘坐村长发明的宇宙飞行器到月球上欢庆。灰太狼通过无线电收音机窃听到羊村的星月之旅计划,决计对羊一网打尽。宇宙飞行器旅行过程中,发现灰太狼红太狼也乘火箭前来,将之击中。双方都降落月球后,红太狼怒打灰太狼,突然惊喜地发现脚下有金子,立马停止厮打共同捡拾金子。灰太狼去捉羊,被喜羊羊用扇子扇回红太狼身边,又被红太狼用平底锅打脸。灰太狼与红太狼共同乘车发射绳网捉羊,再次被喜羊羊用扇子扇回,反被绳网套牢。羊们乘宇宙飞行器返回,灰太狼红太狼也乘火箭返回,却在启动时被喜羊羊改动的自爆装置爆炸,再也不能回去了。其二,如同其他类似剧情一样,这些故事情节缺乏逻辑关联、不合情理,有时魔幻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无论如何,上述情节传达的主题是:小羊们外出旅行也要被狼追击、变成后者口中美味。故事还传播出这样的次主题:1.现代技术如火箭、传统武器如绳网,皆被用于捕杀有生命的敌手;2.为了打败对手可以采用窃听、偷改对方制动程序等手段;3.欲望不得满足即可对伴侣施暴;4.可以凭运气捡黄金,换句话说,无须努力就可以实现美好梦想,比如发财致富。

同样是外出旅行,《托马斯小火车》在人物关系、故事情节、受众所能感染到的情感、价值观方面,却存在巨大差距。《停下,小火车,停下》没有自述内容[19],根据笔者阅读原著,托马斯(连同他的乘客们)的经历看似平淡无奇,毫无魔幻情节,却意味深远,令人感念和深思:

每天,托马斯拉着客车厢不紧不慢地走,每站都停。他停靠在Knapford,有个小男孩向他挥手。他停靠在Elsbridge时,一头花奶牛对他哞哞叫。他停靠在Hackenbeck时,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一天早上,这个蓝色的小火车说:“我厌倦这样停停靠靠了,我要一路跑到底,一站不停。”

于是他一声笛响穿过Knapford,结果那个小男孩根本来不及向他挥手。那头花奶牛刚抬头看他,他就穿过了Elsbridge。他也没停靠在Hackenbeck,该上下车的人都傻眼了。

托马斯虽然过了把冒险的瘾,可乘客们不高兴了,托马斯自己也觉得不开心。他说:“我想念那男孩的挥手致意,想念奶牛哞哞的叫声,也想念乘客们上上下下的样子。”

从此,他就不紧不慢、每站必停地旅行。这个故事传达的主题是,在长期交往过程中,托马斯小火车与小朋友、花奶牛、乘客之间形成了老朋友般的熟人关系,也可以说他们之间凝成了比较深厚的友情。常年不变的停靠与会面寒暄,似乎成了彼此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打破常规后的突然离别,反而陡增他们之间的思念之情。其次是工作要守时,做事要遵循规程,否则容易出乱子。这两个主题的主次之分可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这二者显然共同存在。

五、《拯救村长》与《拯救小火车》:救助重要同伴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根据《喜羊羊与灰太狼50:拯救村长》的自述:

为了完善教科书,慢羊羊和村长去狼堡偷拍灰太狼,却毫无悬念地被抓。小羊们巧妙地分工合作,成功救出了村长!但村长却按照死板的老村规奖励小羊们,不服气的懒羊羊真希望村长再次被抓啊!那样就有机会得到更好的奖励了!

这里且不说“羊总是成功地打败了狼”这样荒诞不经的论调,文本和视频故事传达的主题或次主题,可以包括以下几点:分工协作很重要,作为一把手的村长因循守旧、墨守成规,救助落入敌手的同伴可以获得制度化的奖励。但更为重要的是,以下主题也已经昭然若揭:其一,为了著书立说可以偷拍获取资料。有理由质疑这一情节在教唆儿童受众不劳而获、用欺骗的手段谋私利。或进一步说,蛊惑儿童受众在现在或未来的课业研习、学术研究中弄虚作假甚至剽窃抄袭。其二,尽管救助落入敌手的同伴可以获得制度化的奖励,但为了获取更多的奖励,可以也应当希望同伴再次被敌方俘获。这样的报酬观,一是把包括物质回报在内的奖励看得过重,甚至到了得奖就是人生目标的地步,二是无异于恶意伤害队友。

《逃跑的小火车》是《托马斯小火车》系列故事中的一个篇章,讲述一辆黄色小火车被其他小火车营救的经历[20]。为了方便与《拯救村长》相比较,根据主要故事情节,可以意译为《拯救小火车》。

这一篇章也无自述内容。笔者解读得到如下事件:

托马斯在蓝山采石场多次向一个绿色小火车卢克友好地打招呼,可卢克没理他,像一辆逃跑中的小火车。托马斯听卡洛说,卢克做了不好的事,如果被发现就会被赶出多多岛,托马斯于是决定帮助他。这个过程中,托马斯和卢克结成了朋友。卢克自责地认错:很久以前的一次风暴,慌乱之间他不小心把黄色小火车维克多撞到海里。托马斯后来发现真相不是卢克所说的样子:维克多回忆说,是绿色小火车在巨浪摇晃下不小心撞它落水的。托马斯告诉卢克那是个意外,不必愧疚。卢克感谢托马斯帮他搞清了事情的真相。

从上述事件主要过程可以看出,这一篇章传达的主题是,群体成员之间彼此团结友爱、互相帮助,尤其是救危助困,才能成为好伙伴;真诚与友爱能化解隔阂。而明辨真相与事实是群体成员之间能否友好相处的关键。同时,故事还传达了这样的次主题: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要有愧疚感。

六、“把‘教育’和‘意义’先放在一边”的文化中介者及其消费文化环境

文化中介者工作的核心是文化合法性的问题:他们必须使自己成为值得信赖的品味专家,在特定文化产品或消费实践方面,他们的看法和意见是别人想往得到的、是受人尊敬的。在中国,如同美国和其他主要国家曾经发生的那样,消费文化和消费者社会研究不知不觉地以成年人的消费世界为核心甚至唯一理所当然的研究对象。对儿童影视片消费文化研究的主题分析和比较,希望能够开启和推动中国儿童(进而扩展到父职母职)消费文化研究的新领域、新议题。在此之前,有必要检视两个儿童故事的文化中介者是如何书写、表达他们的品味,评判他们是否成了受人尊敬的文化品味专家。

早期的文本分析以托马斯与特伦斯在雪中相遇为例,表明托马斯的动画故事与原始书籍一样透露出阶级局限,势利而又令人生厌[21]。在当前有关儿童社会学和消费社会学的讨论中,为了探索儿童体验对身心发展的影响及其作用方式,新近的研究以《托马斯小火车》为例,检视了游戏(play)作为数字(媒体)消费背景下的一项主要活动对于学习、理解和发展的意义,这些见解可能与幼儿教育中游戏、教学和课程的现有观点相关联[22]。同样是文本分析,当这部作品及其影视片与《喜羊羊与灰太狼》对比做主题分析时,可以获致不同的发现。从《狼来了》与《托马斯来了》、《星月之旅》与《停下,小火车,停下》、《拯救村长》与《拯救小火车》的主题分析和比较来看,《托马斯小火车》中同伴对受困者援手相救,《喜羊羊与灰太狼》则表现为冷漠旁观甚至落井下石;多多岛各成员之间团结友爱,形成了彼此凝聚力比较强的共同体,狼堡中的个体则在功利主义、得失算计下对伴侣施暴。同样地,守时与散漫,耐心与急躁,勤劳与不劳而获,维护传统社群机理还是盲目崇拜现代科技手段对物质欲望的满足,在探索和冒险中获取真知还是从书本和教条中学习技能,遇到困境和麻烦反身自省还是迁怒于人,诚实守信、于他人于社群有益还是弄虚作假、为了急切的功利性目标不择手段,现代社会的个体自由、自主、平等还是传统社会的家族掌控与族长统制,上述这些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和行为品格方面的重要差异,均比较明显地分别呈现在《托马斯小火车》和《喜羊羊与灰太狼》中。德国电影理论家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曾提出:“一个国家的电影比任何其他艺术媒体都更直接地反映出这个民族的心态”[23]。虽然需要更丰富、更扎实的数据资料来论证两部片子与民族心态之间的关系,上述主题分析的比较至少让我们看到了所谓的“童年不同”:就上述案例比较而言,英语为母语的国家与中文为母语的国家的儿童们,在动画片、卡通片、儿童影视片的内容编写、主题引导、价值观传达、行为塑造、品格培养等方面,存在着明显差异。儿童的社会生活、娱乐、教育都不可避免地在商品化、泛娱乐化,但不同国家和民族商品化、娱乐化的程度和方向并不一致。儿童文化消费品及相关服务的方向也会深刻影响父职母职消费文化的旨趣与特征,进而改变整个社会的消费文化环境。

《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制作者、策划者在所谓的头脑风暴过程中,实际上以成人的视角生产制作儿童片,其初衷是“把意义与教育放在一边”,只寻求好玩和娱乐。

《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创人员在创作伊始的原则就是人物矛盾简单、有喜剧效果,并且小孩不陌生。几个年轻编剧负责设计主要角色的性格。他们把《教育》和《意义》先放在一边,围着一张大桌子闲聊,聊自己童年时代的朋友,聊自己遇到过的有趣小孩子。[24]

这样的身世,结果自然是以成年人的集体记忆、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编造儿童剧本、儿童影视作品,在日益商品化、泛娱乐化的儿童世界,从上到下、从长到幼,有些“越俎代庖”地植入了成年人、父母辈、长者的知识体系和价值结构中。

这种“关心下一代”的结构性努力却与儿童的主体性、自主性和独立性背道而驰。Donald主张,儿童在媒体领域是积极的角色,他们自己决定选择什么样的视频内容以及如何解释其意涵[25]。处于个体化进程中的中国社会,儿童及家长(尤其是年轻家长)的自主性和独立判断能力也在增长。这一研究发现跟家长和主流媒体“孩子需要教育和引导”的观点相龃龉。不管争论结果如何,凭借强大的行政手段和资本力量强行介入儿童本该天真无邪、自由发展的童真世界,是简单粗暴无礼的。这种知识暴力和符号暴力,既与儿童文化消费多样性、可选择性、自由自主性的缺乏密切相关,也可能源自非敌即我、非善即恶的二元对立思维。狼堡和羊村两个敌对方如何“斗智斗勇”?据统计,灰太狼一共被红太狼的平底锅砸过9544次,被喜羊羊捉弄过2347次,被食人鱼追过769次,被电过1755次,捉羊想过2788个办法,奔波过19658次,足迹能绕地球954圈,至今一只羊也没吃到。这里不仅有中国口头叙事传统中狼和羊的故事,更多地显示出片子对敌我斗争(狼羊对决)、好人胜利(羊总是胜券在握)、坏人失败(狼永远吃不到羊、狼的企图总是被击溃)、正义战胜邪恶(羊始终击败狼)、秩序得以确保(经过斗争后羊村的生活重新回复安宁、幸福与美满)的简单的美好愿景,然而这些情境与现实生活有一定距离。

上述消费文化环境既可能是儿童、父母及儿童文化消费品不得不面对的社会事实,部分也可能是这类消费品造成的社会后果:消费主义严重侵蚀文化产业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灰太狼”被塑造得有老婆和孩子却又没有夫权和父权,在某些流行话语中与“新好男人”的形象相连,以至于《嫁人就嫁灰太狼》的歌曲先是被传唱,后来成了广场舞的伴奏乐。这种境况展现出影视娱乐业对社会问题的刻意规避、媚俗与自媚的叙述格调和虚情假意的乐观励志[26][27]。最终,《喜羊羊与灰太狼》从市场中黯然退出:官网关闭,公司没有后续,主要编撰人员或消失踪影或改弦更张,几乎无人延续这个作品的工作,市场冷落,看不到可持续性。它不会再回来,而《托马斯小火车》还在稳步前行。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文化消费理论及其对当代中国社会的现实意义研究”(项目编号:16ASH00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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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中国青年研究(ID:china-youth-study),作者:张敦福,上海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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